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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湘行散记》中的“嫖”与“娼”

2024-10-18 来源:威能网


沈从文《湘行散记》中的“嫖”与“娼”

作者:丐丏

与其批评娼妓,不如批评她们所处的社会。唯钱是图、来者不拒是为娼为妓者的“工作”方式和生存手段,但她们中许多人是有自我的,是既能众荐又可独属的,当她们遇到不那么卑鄙龌龊的男人,更可能会演绎出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

沈从文先生的《湘行散记》(主要是写水路的前6篇)中写了不少“嫖娼”的人和事,而全部12篇文章中“嫖”“娼”二字却只各出现一次,且都和“朋友”有关。

“嫖”字出现在第十一篇《一个爱惜鼻子的朋友》中:“不过这些人平时也看报看杂志,因此到时他们也会自杀,以为一切毫无希望,用颓废身心的狂嫖滥赌而自杀!”这里的嫖,是一种精神出口。

“娼”字出现在第一篇《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中:“他告我,有幅文徵明的山水,好得很,被一个妇人攫走,十分可惜。到后一问,才知道原来他把那画卖了三百块钱,为一个小娼妇点蜡烛挂了一次衣(处女仪式)。”古人讲观友识人,我们可以据此友识作者么?

因为他富于同情、懂得尊重、真诚理解——嫖与被嫖的。他没有选择悲惨凄苦和抨击万恶的角度。他笔下的“嫖娼”,是客观、人性的,是非常当然、情不自禁的,甚至是轻松、浪漫的。敢于、能够像他这样“直面”“嫖娼”的不多。

在那些地方之规模不一的“红灯区”,或那些有规模不一之“红灯区”的地方,一个

个鲜活的生命挣扎着、扭曲着……

(一)桃源县周溪: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人

《湘行散记》开篇就写了一个狠角色——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人。说其狠,当然不止在于他那顶价值48元的“年青娘儿们”“标致娘儿们”见了就肃然起敬的水獭皮帽子。

他之狠,首先在于两点:第一,“常德、河洑、周溪、桃源,沿河近百里路以内‘吃四方饭’的标致娘儿们,他无一不特别熟习”;第二,“当他二十五岁左右时,大约就有过一百个女人净白的胸膛被他亲近过”——大概的话,在这《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一文的后半部还出现了一次:“他懂得多哩!只要想想,人还只在二十五岁左右,就有一百个年青妇人在他面前裸露过胸膛同心子,普通读书人看来,这是一个如何丰富吓人的经验!”对比前一句,此少了概词“大约”,多了定语“年青”。不是“普通读书人”的作者似乎没有被吓到;这样反复说这“一百个”,倒似乎是流露了艳羡。

除了是作者朋友之外,这位再见时不过才35岁的狠角色还有几个“狠”标签:商人,在武陵县经营着一家“清洁安静”的大旅馆;妙人,“言语行为皆粗中有细,且带点儿妩媚”的“绝顶的妙人”;粗野人,不带蛮、脏字眼儿不说话;绅士,已知温柔女人、谦和处世,已懂字画收藏,无师自通并已能下笔可观;豪杰,一方面能“掏出心子”待好友,一方面会对“老想沾他一点儿便宜的人”绝不手软。作者认为,这“才真是一个鲜活的人”!

这位“懂人情有趣味的老朋友”是作者在13年前当兵时结识的,并因一件找女人的故事而加深了认识,进而增进了友谊:

十三年前我同他在一只装军服的船上,向沅水上游开去,船当天从常德开头,泊到周溪时,天已快要夜了。那时空中正落着雪子,天气很冷,船顶船舷都结了冰。他为的是惦念到岸上一个长眉毛白脸庞小女人,便穿了崭新绛色缎子的猞猁里马褂,从那为冰雪冻结了的木筏上爬过去,一不小心便落了水,一面大声嚷牯子老弟(作者)这下我可完了,一面还是笑着挣扎。待到努力从水中挣扎上船时,全身皆已为水弄湿了,但他换了一件新棉军服外套后,却依然很高兴的从木筏上爬拢岸边,到他心中惦念那个女人身边睡觉去了。

那时,这狠角才22岁。嫖事即趣事,作者仿佛也在替这家伙愉快着。

那“一百个”女人,作者并未细作交待。

对于这狠角,如今“照他自己说,使他迷路的那点年龄业已过去了,如今一切已满不在乎,白脸长眉毛的女孩子再不使他心跳”了。35岁就觉悟、就知收手了,这应该也是其狠之一种可观处吧!

(二)桃源县后江:种种过路人停下脚步

《桃源与沅州》中的“嫖娼”更生动、详细、大胆,而仍不失轻松,且似乎是更当然。来桃源走“桃花运”的亦属实不少:

另外还有个名为“后江”的地方,住下无数公私不分的妓女,很认真经营她们的业务。有些人家在一个菜园平房里,有些却又住在空船上,地方虽脏一点倒富有诗意。这些妇女使用她们的下体,安慰军政各界,且征服了往还沅水流域的烟贩、木商、船主,以及种种过路人,挖空了每个顾客的钱包,维持许多人生活,促进地方的繁荣。

这“后江”,显然就是一个自发的红灯区了,亦是地方经济的一个增长点。作者不无讽刺地记述道:“一县之长照例是个读书人,从史籍上早知道这是人类一种最古的职业,没有郡县以前就有了它们,取缔既与‘风俗’不合,且影响及若干人生活,因此就很正当的向这些人来抽收一种捐税(并采取了个美丽名词叫作花捐),把这笔款项用来补充地方行政、保安,或城乡教育经费。”既名“花捐”,也就名正言顺了。一种不错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么!

在政府这一边,就是这样了,发着“娼妓业”的财,也促使这一业领先、发达于其他地方(见下)。

在娼妓这一边,是那样“敬业”的,不怕脏累,不论老少,不嫌美丑;其数量也是可观的,“妓女的数目,占城中人口比例数不小”;而且结构“合理”,“她们的年龄皆比其他都市更无限制,有些人年在五十以上,还不甘自弃,同孙女辈行来参加这种生活斗争,每日轮流接待水手同军营中火夫;也有年纪不过十三四岁,乳臭尚未脱尽,便在那儿服侍客人过夜的”,年龄阶梯化,便于嫖客各取所需——一种多么残酷的合理!——作者在此还一反“轻松”地另述了妓女们的病死。

在嫖客这一边,是几乎无所不有的,如前述之军政各界、烟贩、木商、船主等“种种过路人”;还有“风雅人”,他们心慕古桃源之名,乘兴来此访幽探胜,“赋诗前后,必尚有机会过后江走走,……看中意某一个女人时,问问行市,花个三元五元,便在那龌龊不堪万人用过的花板床上,压着那可怜妇人胸膛放荡一夜;于是纪游诗上多了几首无题诗”;具体的还有军中火夫、牛皮商人、水手——常客;前一夜、后一夜的众荐完了,歘空还要真情一下独属,“这些妇人说不定还被一个水手、一个县公署执达吏、一个公安局书记,或一个当地小流氓,长时期包定占有”。

(三)沅州府皮匠街:比风雅人还道德的水手

皮匠街“那地方同桃源的后江差不多,住下不少经营最古职业的人物;地方既非商埠,价钱可公道一些,花四百钱关一次门”;据记,来此“关门”的大多是水手。

与水手打交道太多了,太了解他们的生活、太理解他们的辛苦了,作者认为他们“比起风雅人来似乎洒脱多了”,认为“他们的行为,比起风雅人来也实在还道德的多”。显然,作者是把自己摆在了“风雅人”的位置,并含着深深的自愧。

(四)鸭窠围:吊脚楼中的小曲儿此起彼伏

“鸭窠围”具体在什么地方尚不得而知,反正鸭窠围一夜是作者这次湘行的第五夜。

在鸭窠围,有一些无所谓“红灯”,更无所谓“区”的吊脚楼。

在《鸭窠围的夜》中,作者多次写到那吊脚楼中唱小曲的妇人。唱小曲,是以水手为主的那样一种消费群体来此吃“荤烟”的一个主要环节或序曲、前奏曲:

我把我的想象,追随了一个唱曲时清中夹沙的妇女声音到她的身边去了。于是仿佛看到了一个床铺,下面是草荐,上面摊了一床用旧帆布或别的旧货做成脏而又硬的棉被,搁在被盖上面的是一个木托盘,盘中有一把小茶壶、一个小烟匣、一块石头、一盏灯;盘边躺着一个人。唱曲子的妇人,或是袖了手捏着自己的膀子站在吃烟者的面前,或是靠在男子对面的床头,为客人烧烟。

另一个吊脚楼上,又传来了妇人唱小曲的声音,这次作者不是凭“想象”,这次是

“我估计”:

我估计……妇人手指上说不定还戴了从常德府为水手特别捎带来的镀金戒指,一面唱曲一面把那只手理着鬓角,多动人的一幅画图!我认识他们的哀乐,这一切我也有份。看他们在那里把每个日子打发下去,也是眼泪也是笑,离我虽那么远,同时又与我那么相近。这正同读一篇描写西伯利亚方面的农人生活动人作品一样,使人掩卷引起无言的哀戚。我如今只用想象去领味这些人生活的表面姿态,却用过去一分经验,接触着了这种人的灵魂。

笔调更细腻了,心情也更沉重了。这基于合理想象的细腻及由表及里而生的哀戚,很打动人、很感人!看来,作者是动了真情、下了真心思啊!

捏着膀子,理着鬓角……一边是人之媚之美,一边是生活之艰之恶,那轻描淡写出的强烈对比背后,是沦落女人的无限心酸。

(五)辰州河街:从两“无数”到“多情”

这是作者16年前就熟悉了的、并亲切称之为“第二故乡”的地方,却用了《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这样一个题目写了一篇,也许,他要深刻记住这样一个游子归来的日子——一月十八——阴历么?

离辰州还有30里水路时,作者就饱含深情地想到了那条河街:“一条长长的河街,在那里可以见到无数水手柏子与无数柏子的情妇。”当然还有税关、油坊等等,这地方既“出丹砂、出辰州符”,也“出胖人、出肥猪、出鞭炮、出雨伞”。柏子,具体所指就是一个人称柏子的水手;无数柏子,就是无数水手的意思。

俩“无数”,可见当年盛况,如今又如何呢?或有过之。大清早,两个没有上岸去吊脚楼玩耍的水手“一面工作一面用野话编成韵语骂着玩着,对于恶劣天气与那些昨晚上能晃着火炬到有吊脚楼人家去同宽脸大奶子妇人纠缠的水手,含着无可奈何的妒忌”(《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下简称《多情》)——看来,这“吊脚楼”是别有意味的。

这时,河边的场景是生动而感人的,作者的心弦被扣动了:

许多在吊脚楼寄宿的人,从妇人热被里脱身,皆在河滩大石间踉跄走着,回归船上。妇人们恩情所结,也多和衣靠着窗边,与河下人遥遥传述那种种‘后会有期各自珍重’的话语。很显然的事,便是这些人从昨夜那点露水恩情上,已经各在那里支付分上一把眼泪与一把埋怨。想到这眼泪与埋怨,如何揉进这些人的生活中,成为生活之一部分时,使人心中柔和得很!(《多情》)

稍后,作者对此情此景再下笔墨,甚至以“圣境”相许:

河岸吊脚楼上妇人在晓气迷濛中锐声的喊人,正如同音乐中的笙管一样,超越众声而上。河面杂声的综合,交织了庄严与流动,一切真是一个圣境。(《多情》)

“柔和得很”的还有那“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的独属故事。一个多情水手就是邻船上一个叫牛保的水手。

清晨,牛保被开始打理船务准备起航的同伴宋宋不客气地喊醒于吊脚楼中那一个多情妇人的热被窝及玉臂弯中。他是能拖一时拖一时,被损骂也不生气。他的女人在被窝里不耐并体贴地喊在窗口答话的他:“牛保,牛保,你别理他,冷得很!”

他终于走出吊脚楼。他的女人鬓发散乱地依在窗口向他喊话“牛保,牛保,我同你说的话,你记着吗?”大约“知道妇人起身到窗边时,是还不穿衣服的”,这回轮到他不耐并体贴了:“唉,唉,我记得到!……冷!你是怎么的啊!快上床去!”这似乎有点儿生硬的话似乎惹那妇人不高兴了,嘭的一声关上格子窗前扔下一句话:“我等你十天,你有良心,你就来——”就这样今生有约、私定终身了?!

牛保回来了,不仅带着女人的温存和钟情,还带上了女人亲手采摘的核桃。

他送给作者一包核桃,作者“来而不往非礼也”地还赠他4个苹果。正是这4个苹果,让他又回去了他女人那里,并被女人的“痴话”缠住,以至于误了船。

(六)杨家岨河街:夭夭小婊子

看来,河街也是别有意味的。

再停船的地方名叫杨家岨,“依然有吊脚楼”的。

作者和一个想吃“荤烟”却没有从管事人手里讨到钱的邮船水手上了岸,他想“资助”他。

他们来到一个人家烤火、闲聊,这时一个人呼“夭夭”的小妇人出现了。打听完什么白师傅、杨金保的船到否,夭夭忽然问起了牛保的船,邮船水手作了介绍:在不互骂(即便是父子)就闯不过去的“骂娘滩”,牛保和他的同伴不仅互骂,还用篙子互打,结果滩没闯过来,一人或两人都落了水。

知此,暗暗的一直也在等牛保的小船的作者没有说什么,确一定是暗惊于心。牛保的爱情故事似乎有了新篇章,却戛然而止了。如果闯滩成功,到了杨家岨,到了河街,见了夭夭……遗憾!牛保的爱情故事在《湘行散记》里没有下回分解了。

“夭夭小婊子”被人叫走后,那家主妇介绍了夭夭的身世:19岁,被一个50岁的烟鬼老兵占着,却“只要谁有土有财就让床让位”。这是一个“常常想得很远很远”的小女人,“虽生在不能爱好的环境里,却天生有种爱好的性格”。

一个多情水手,一个多情妇人,又一个多情妇人,都年纪轻轻的,这让作者想到了、谈起了命运,于是“那屋主人沉默了,众人也沉默了。各人眼望着熊熊的柴火,心中玩味着‘命运’两个字的意义,而且皆俨然有一点儿痛苦”。

在沉默中更深体会到了“人生”的苦味的作者,遗憾于自己“不能给那个小妇人什么”,也就放弃了“给那水手一点点钱的打算”。作者“觉得他们的欲望同悲哀都十分神圣!我不配用钱或别的方法渗进他们的命运里去,扰乱他们生活上那一分应有的哀乐。”(《多情》)

(七)还是河街,还是吊脚楼

这一回,作者终于写到自己所雇小船水手的“嫖”事了,且是他成功“资助”的。

他的船上,有老中青三位水手。见“邻船上有水手很快乐的用女人窄嗓子唱起曲子,晃着一个火把,上了岸,往半山吊脚楼胡闹去了”,作者对中年水手说:“大伙计,你是不是也想上岸去玩玩?要去就去,我这里有的是钱。要几角钱?你太累了,我请客!”(《辰河小船上的水手》)这也是想调动一下这位行船主角的积极性,好抓紧赶路。

见作者这样表态,老舵手便在一旁怂恿:“七老,你去,先生请客你就去,两吊钱先生出得起!”

七老露出了“妩媚的咕咕笑”,作者给了他相当于四吊钱的五角钞票,他便也不好意思地摇晃着火把爬上高坎到吊脚楼地方去了。

也许是觉得用别人的钱干那事儿有点儿不好意思,七老并没有“专款专用”,上岸不久他就回来了,他把那五角钞票全部换成了橘子。这一次未遂之嫖,可见水手之人性。

第二天下午,作者的水行终点——浦市到了,那些男人女人的故事也基本结束了。

作者的写作多与水有关系。而事情一旦发生在水边,龌龊的似乎也不那么龌龊了,苟且的似乎也不那么苟且了。

水路就是那样的——感觉至少有80%的水手停靠住宿时是要去后江、去河街、去吊脚楼之类的。

水路是这样,旱路未必就不是这样,只不过当事人中无有水手罢了——虽然作者这《湘行散记》(后6篇)未再有有关“嫖”与“娼”的记述。相信,如果有了切入点,作者依然会笔调轻松有趣、笔触少及辛酸悲惨地娓娓道来的。

对于真相——“嫖娼”的真相,沈从文先生恰恰不是回避,而是呈现、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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