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长恨歌语言艺术赏析
白
朝
霞
(德州学院中文系,山东德州253023)
摘要王安忆在她的小说创作中,对小说语言进行了许多有益的探索。长恨歌的语言艺术独具特色,她一改80年代的语言风格而追求语言的抽象化,去实践其创作理论。本文从叙述化的语言、风格的统一性和塑造能力三方面分析长恨歌抽象化的语言艺术特色。
关键词王安忆小说语言抽象化塑造能力中图分类号I247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0467(2005)01-0026-03在20世纪90年代,王安忆一改小鲍庄时期的具体化的语言风格,越来越多地采用抽象化的语言来构筑她的小说世界。长篇小说长恨歌就很有代表性地体现了她的小说语言观。王安忆曾多次谈到她希望创造一个纸上的宏伟建筑,虚构一个纸上的语言的建筑物。她一直在不断探索不断总结着文学创作的方法和小说语言的特点,这散见于一些报刊杂志及漂泊的语言、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等著作中,可见她对小说语言的重视。由于对抽象化语言的情有独钟,王安忆走上了一条将其理论付诸创作实践的探索之路。在长恨歌中,她以其非凡的文学想象力、细腻精致的叙述技巧和高超的驾驭语言的能力,用抽象化的语言为我们构筑了一道含蓄蕴藉的语言奇景,一座独具特色的纸上语言建筑物。
那么,什么是抽象化语言呢?在大陆台湾小说语言比较一文中,王安忆以大陆、台湾两地作家的具体作品为例,详细分析了抽象化语言和具体化语言的特点及两地作家在小说语言上的差异,经过对比分析,得出结论:我们惯常所使用的具体语言,无疑有极大的局限性,一旦脱离它所产生的环境,它便失去表现能力,因它本质上是不具备塑造能力的。因此,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应去创造并掌握一套抽象语言的表述方法。1在王安忆看来,抽象化语言不是用来直接展示情景,而是用来间接描写场景的。无论叙述故事,还是描写景物,无论阐释人物心理,还是描写人物对话,其语言和语言方式全是作者自己的、全以客观的语言来描写,保持了叙事与人物的距离。直接展示情景的方式,必须要求一种具体的语言,就是什么人物说什么话;而间接地描写场景,则必须要求一种具备塑造功能的抽象性语言。2当然,这里的抽象并不是哲学意义上的抽象。据王安忆的说法,抽象化的语言不是风土化的语言,也不是时代感的语言,也就是说不是色彩性的语言,而是平白朴实的语言,最为简单最无含义因而便是最抽象的语言3。那么,具
体到长恨歌中,这种抽象化的语言则主要体现出了叙述化的语言、风格的统一性和塑造能力等审美特征。
1、叙述化的语言
抽象化语言所使用的词语是语言中的基本词汇,而基本词汇使用率高,生命力强,为全民所共同理解,叙述者可以用这些最常用,最多见的词汇描写任何一种特别的情景。4而俗语、口语、方言(即风土化语言)以及具有强烈时代感的词语,都需要有经验的前提,需要有足够的背景材料,如果不是这一地域,这一社会背景和文化背景之下的读者,便无法领悟其间的内容,将损失许多。5长恨歌中就较少使用风土化语言和时代感语言,不仅叙事描写不用,人物对话也不用,人物语言都是作者的叙述语言,毫无个性特色,这与传统文学对语言的要求恰恰相反。但正是这些毫无个性的语言,才使读者可以不需要经验的准备,不需要背景材料,只需要语言的常识,就能够很好地领悟它。这更需要作者有较高的语言修养和过人的语言悟性。如:
(1)爱丽丝公寓是这闹市中的一个最静,这静不是处于的无风无波的静,而是望夫石一般的,凝冻的静。那是用闲置的青春和独守的岁月作代价的人间仙境,但这仙境却是一日等于百年,决非凡人可望。
王安忆就是这样用最常用的词语,化平淡为神奇,让读者凭自己的审美经验和语言的常识去感受、去想象。两个暗喻的对比运用,就使用的词语而言并不抽象,都是一些普遍性的文字,但组合在一起却是较为抽象的语文化比喻。什么是处子的静?什么是望夫石一般的静?必须靠读者的审美想象去品味。这种含蓄蕴藉的抽象化语言的运用,充分体现了王安忆的审美追求。一位评论家曾说:王安忆顽强地固守着日常化语言的阵地,至今依然是那种素面朝天的叙事风格;王安忆对待语言,好像是对待生命的伙伴,并不肆意调遣,而是用口语化的风格,自自然然地言说。6又如:
26(2)这一刻静得没法再静了,能听见裙裾的,是压抑着的那点心声。这是这个不夜城的最静默时和最静默处。所有的静都凝聚在一点,是用力收住的那个休止,万物禁声。
(3)圣诞夜是在王琦瑶家结束的,从那热闹场出来,到平安里,就觉静得不能再静,敛声屏息似的。恰是在这静中显出了她们心的活跃。这活跃方才是被压着盖着,发不出声来,现在,就都是她们的世面了。
例(2)写的是40年代上海小姐评选揭晓前一刻的一个场景,极言其静;例(3)写的是80年代一个热闹的圣诞夜结束之后的静。这里不是具体展示场景,而是用平白朴实的语言间接描写场景。虽然读者没有身临其境之感,但可以通过作者的描述加之各自不同的审美体验想象出当时那种静到极致的情景。小说的语言既没有上海方言的影响,也看不出40年时代变迁的烙印,即没用风土化语言和时代感语言,用的都是平白朴实的语言,都是普遍性的文字,这就是王安忆追求的效果。静得没法再静了,静得不能再静以及天阴得不能再阴,真是要多静有多静,真是熟得不能再熟,温柔得不能再温柔等等传统文学语言最忌讳的用法,似乎成了王安忆的一种常用句式。我们知道,作品的语言应该与所描写的内容相一致,长恨歌就是用这种普遍性的文字、叙述化的语言,讲述着王琦瑶平凡琐碎的日常生活和由平凡琐碎的日常生活构成的命运故事。
2、风格的统一性
作品中,无论环境描写、背景交代,还是人物活动、人物对话,无论是故事情节的推进,还是人物心理的分析刻画,采用的都是统一风格的叙述者的语言,甚至人物对话都没有形式上的标志,更无个性可言,对话语言与叙述语言风格是统一的,形成一个叙述的整体。如:
(1)上海的弄堂真是见不得的情景,它那背阴处的绿苔,其实全是伤口上结的疤一类的,是靠时间抚平的痛处。因它不是名正言顺,便都长在了阴处,长年见不到阳光。爬墙虎倒是正面的,却是时间的帷幕,遮着盖着什么。鸽群飞翔时,望着波涛连天的弄堂的屋瓦,心是一刺刺的痛。太阳是从屋顶上喷薄而出,坎坎坷坷的,光是打折的光,这是由无数细碎集合而成的壮观,是由无数耐心集合而成的巨大的力。
王安忆在小说中用了大量的篇幅,以其独特的细腻入微的笔墨将上海的各种风情和人物展现给读者。弄堂及弄堂里的流言、闺阁,弄堂上空的具有灵性的鸽子,还有弄堂的女儿王琦瑶们;爱丽丝公寓及在寂寞加寂寞里生活的女人们;邬桥及生活在邬桥的外婆、阿二们;平安里及很仔细地过着日子的平安里的人们和他们那种貌似平静的生活,都被王安忆敏锐地捕捉到并将其精雕细刻,展现在读者面前。小说自始至终就是用这种充满通感和睿思的笔法来描写风物人情,极富陌生化的效果。又如:
(2)王琦瑶到家正是午饭的时候,她推说已经吃过,便到亭子间看书。亭子间灰拓拓的,那种碱水洗过后泛白的颜色,墙和地都是吃灰的。王琦瑶的心倒格外的静,一动不动,看了一下午的书。傍晚时,接了两个电话。一个
是程先生,问她怎么突然回家了,他是去了蒋丽莉家才知道的;她说是家里有事,便回来了;程先生问是什么样的事,需不需要帮忙;她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正是个借口罢了;程先生松口气似的,停了会儿却又问,是不是因为他那日说的话不合适,才突然决定;王琦瑶就反问,那天他说哪句话不合适,她怎么不知道;程先生倒不好说了,再停了会儿,就要上门来看她;她说刚到家,有些杂事,过两天再说罢,便放了电话。第二个电话是这里叙述者以冷静的态度、平静的语言讲述着王琦瑶的故事。作品中见不到叙述者的影子,叙述者与人物保持了相当的距离。人物对话既没有展示对话的场面,也体现不出人物语言的个性,对话语言也不像传统小说有引号作标志,写对话只是出于叙事的需要,也就是说,对话是叙事手段之一,是用来辅助人物行为表达的,是一种伴随状况和补充状况7。读者是通过叙事过程,而不是通过情景的直接展示,来了解故事进程,了解人物活动,了解人物复杂微妙的心理的。这也正应了她那惊世骇俗的四不要宣言之三:不要语言的风格化。当然,她这里说的语言风格不是指作家的个人语言风格,而是指作品人物的语言个性化,因为她笔下的类型人物或纪实性的人物是无须用语言的个性化来塑造的。此外还体现了王安忆的叙事需要,这座精神之塔是作家用语言构筑起来的,它首先需要的是语言风格的统一性和整体性,而不要让过于强烈的个性化语言来破坏这种统一。8再看下例:(3)这晚上的灯啊!真是了不得,都在诉说衷肠,人心荡漾得没法说。灯下的梧桐,也是有衷肠的,只是不说。车水马龙是啦啦队一样鼓动,川流不息的,不让人消停。这城市的劲头,足得不得了,不知人事不知愁的,立志将世上的快乐都享尽。新仙林门前的灯是起雾的,厅里的康乃馨也是起雾的,而且漫了出来,聚起一层云,新闻记者的闪光灯,是云里的雷电,顷刻之间,酿成一场风流雨。汉语是适于体验的审美化语言,汉语的理性信息传递功能,跟汉语审美信息传递功能相比,显然是后者更突出一些。9例(3)描写的是上海小姐竞选前,会场内外的热闹场面。作者只是间接地描写场景,而不是将场景直接展示在读者面前。王安忆在小说中充分利用汉语体验性强的特点,人心如何荡漾,多得起雾的康乃馨,如何聚起一层云,如雷电般的闪光灯又酿成了怎样一场风流雨,都是含蓄蕴藉的,这些都需要读者凭自己的审美经验去体验去想象。
以上三例,例(1)描写上海的弄堂,例(2)叙述王琦瑶某天下午从蒋丽莉家搬回家后先看书又接电话流水帐似的过程,例(3)描写一个热闹场面。如果按传统的叙事方式,例(1)应形象地将弄堂的外形展现在读者面前;例(2)可用对话表现人物的个性;例(3)更应极尽形容之能事,将热闹场面展现在读者面前。王安忆却反其道而行之,凭借她丰富的想象力,例(1)用比喻拟人等修辞手法写弄堂,不是写实,而是赋予了人的感情,注入了作者的主观想象,语言是冷静的、平淡的;例(2)写对话,则没有了任何感情色彩,读者只能根据自己的经验去揣摩去弥补人物语言背后隐含的感情,语言同样是冷静的、平淡的;例
27(3)作者写了会场外的灯和车,厅里的康乃馨和记者的闪光灯,极言其热闹,但语言仍是冷静的、平淡的,只是用了真是了不得、荡漾得没法说、足得了不得这样的抽象性语言和拟人、比喻等修辞手法。作者就是用这种统一的语言风格来构筑长恨歌这座宏伟建筑的。
3、语言的塑造能力抽象化语言利用的是汉语本身的塑造能力和修辞手段,如熟词生用,词类活用以及一些辞格的运用等。这种语言的变异,或者进行超常组合,或者突破词语的习惯用法,是将汉语词意的内容与形式引申、延用与扩张,使用的是汉语本身的内容10,而不是利用语言背后的文化背景。如:
(1)终也是朝起暮归,农人种田一般经营这一份闺阁。经营本来是指筹划并管理(企业等),或泛指计划和组织。此例却大词小用,指上海弄堂女儿们对理想生活的追求,用经营一词,体现了她们的用心之精,前面再加上状语农人种田一般,就更加突出了她们的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她们把全部的希望和对美好生活的期盼,都寄托在了对闺阁的经营上。
(2)蒋丽莉也不理别人,只对了王琦瑶一个人致告别词
致告别词一般用于正式庄重的场合,且多是一个人对一群人。而此处却大词小用,用于蒋丽莉对王琦瑶一人告别,从而表现了蒋丽莉作为一个富家小姐的任性,也表现了她与人交往的方式是源于小说的、带有文艺腔的、做作的。这种降用辞格的运用,也因偏离常规而容易引起读者的注意。
(3)车走在马路上,她的眼睛则四下搜索,好像要把李主任从人群中挖出来。
王安忆曾说:动词是语言中最没有个性特征,最没有感情色彩,最没有表情的,而正是这样,它才可能被最大限度的使用。11挖本是一个表示具体动作的词,即用工具或手从物体的表面向里用力,取出其一部分或其中包藏的东西。此处却指用眼睛在人群中寻找,属于熟词生用。王琦瑶面对爱丽丝的凋零,在空虚无助中需要一个靠山,可这靠山是要在寂寞加寂寞里去等,而坐等的难耐到了极致,只好到茫茫人海中去找寻了。一个挖字表现了王琦瑶的急切、茫然和无望中的一丝希望。如果改用找字,是绝对表现不出这种心情的。
(4)桥一顶一顶地从船上过去,好像进了一扇一扇的门。
用顶来作桥的量词,极少见。顶是指人或物体上最高的部分,或作量词,用于某些有顶的东西,如山顶、头顶、屋顶,一顶帽子、一顶蚊帐等,此处用
于桥,是量词的移用,是结合具体的情景和特定的观察事物的角度,取其抽象的规定意义。因为不是人站在岸上看船在桥下通过,而是人坐在船上,船在桥下穿过,自然就有了桥在顶上,桥动而船止的错觉,因此说桥一顶一顶地从船上过去,如果改用座,就表现不出如此丰富的信息,也就失去了语言的新颖美和鲜活美;紧接着后面的比喻,同样是根据人的感觉,却又换了一个角度,即船在桥下,船动而桥止,好像进了一扇一扇的门,表达了感觉的真实。这完全是靠语言本身的塑造能力而产生的艺术效果。正如评论家评论王安忆所说:语言与她仿佛是鱼水关系,语言游到她的想象中,并不是充当思维的工具,而是回到获得灵性的源泉。12
王安忆说她发现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就是抽象化语言其实是以一些最为具体的词汇构成,而具体化语言则是以一些抽象的词汇构成,而越是这样具体的词汇,就越是具有创造的能量,它的含义越少,它对事物的限制越少13就越可以发挥作者的创造性。王安忆非常注重挖掘汉字本身的潜力,善于化平淡为神奇,像一苗蓝火中的苗,天色有些阴,是在作雪中的作,灯一灭,月光就跳到了床前中的跳,楼梯一级一级响下去中的响及上述挖、顶等都是一些非常普通的具体的词,在作家的笔下却具有了神奇的塑造能力,似乎在向世人展示汉语言表达的极大可能性。抽象化的语言在小说里可运用于各种类型的创作,用于各种表达,因为一切风格、个性化的语言其实都是由它派生出去的,它是小说世界真正的建筑材料。14王安忆就是用这些塑造能力极强的一砖一瓦构筑了长恨歌这座抽象化的语言的建筑物。
注释:
127810王安忆.漂泊的语言[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2.(386,382,379,332,376,373)
34111314王安忆.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7.12.(313,317,315,316,318)
5陈思和.营造精神之塔[J].文学评论,1998,(6):51
9谭学纯、唐跃、朱玲.接受修辞学(增订本)[M].安徽:安徽大学出版社,2000.6.(55)
612梁永安.独特的资源独立的语言[J].文汇报,2001.1.6:8
责任编辑姜黎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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