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竹子姑娘”传说对比研究
在中日两国流传着《斑竹姑娘》与《竹取物语》的传说,两位神奇“竹子姑娘”的故事不仅同属于“竹中出生”母题,在故事情节及构造上还有着惊人的相似性,都有巧用难题拒绝五位贵公子求婚的环节。中日两国的文学作品中不乏“神奇出生”的故事及代表作,然而这两则“竹子姑娘”的故事在两国传承和发展的情况却不尽相同。与《竹取物语》在日本文学史上的地位及辉夜姬故事在当今日本的传承与发展相比,《斑竹姑娘》的故事在中国及世界范围内的传播广度相去甚远。从文学审美的视角出发,对比两个故事的文本语言,从文本语言的生动性、隐喻性、内涵性与蕴藉性来看《竹取物语》文本及辉夜姬人物形象的艺术性,继而重新审视文学文本对民俗文化传播、传承的影响。
标签:竹子姑娘;文本语言;审美;文化传承
doi:10.19311/j.cnki.1672-3198.2016.29.120
0 前言
在中日两国民间分别流传着两则“竹子姑娘”的传说,一位是中国民间故事中的斑竹姑娘,一位是日本物语中的辉夜姬。斑竹姑娘的故事目前主要收录在田海燕所编辑的《金玉凤凰》的《斑竹姑娘》篇中,《金玉凤凰》是田海燕将在藏族地区流传的民间故事加以收集、整理,最后编纂成书的民间故事集。该书主线是大王子追取金玉凤凰鸟,由多个连环小故事组成,《斑竹姑娘》是其中的一个小故事。《金玉凤凰》最早在1957年出版,因社会、作家等各种因素影响目前存在多个版本,由少年儿童出版社1961年出版的《金玉凤凰》第一册是田海燕独自编纂的较早的版本,且收录故事数最多(41个),其中包含了《斑竹姑娘》的故事,本文的研究主要以此为蓝本。
辉夜姬也称赫夜姬等,以其为原型的故事在日本有多种文学体裁和版本,最常见于日本物语中,目前收录故事比较完整的是《竹取物语》。《竹取物语》是日本最早的物语,又叫《竹取翁物语》或《辉夜姬物语》,是以女文字(假名)写作的作品,作者与创作年代均不详。《竹取物语》中辉夜姬的故事从平安时代发展至今,也存在着各种不同版本,由日本讲谈社出版、北杜夫·俵万智编纂的《竹取物语·伊势物语》以现代日文写作,故事情节丰满,对故事中出现的人物、物品、风俗习惯等均有详细注释,利于读者深入、全面理解辉夜姬的故事,因此本文所引故事内容基于此版本翻译。
《斑竹姑娘》与《竹取物语》在故事情节上有极高的相似度,关于两则故事的起源问题迄今仍是众多学者争论的焦点。在中日两国传承至今的神话、传说中“神奇出生”母题的故事很多,也有关于“竹中出生”的传说,可以说中日两国都有孕育与滋养“竹子姑娘”故事的文学土壤与环境,但两部作品在现代的传承与发展情况却相去甚远,本文试图从文学审美的视点出发,从两个文本的文学语言及作品人物塑造的艺术性来看探究两则故事在现代传承上的差异。
1 中日“竹子姑娘”传说
《斑竹姑娘》讲述了藏族青年朗巴从专横的土司及其手下保住一株斑竹,从竹中出来一位美丽的姑娘,斑竹姑娘用寻找稀世宝物的难题拒绝了五个权势青年的求婚,最终与朗巴生活在一起的故事。《竹取物语》讲述了一位伐竹翁在竹中发现一个小女孩,3个月就长成为一位容貌惊为天人的美丽姑娘,老人给她取名为“辉夜姬”。后来有5个贵族子弟向她求婚,辉夜姬向这些求婚者分别提出了一个难题,约定谁能找到难题中的罕见宝物就嫁给谁,可是这些求婚者都失败了,之后天皇也想娶辉夜姬,同样遭到辉夜姬的拒绝,最后辉夜姬披上羽衣升上天宫。
辉夜姬的故事在日本流传历史比较久远,斑竹姑娘的故事经田海燕收集整理成书后,在20世纪60年代进入日本民间文学研究学者们的视野,以百田弥荣子的毕业论文为首,伊藤清司、君岛久子及关敬吾等学者围绕《斑竹姑娘》开始了翻译、研究的工作,于20世纪70年代掀起了一股《斑竹姑娘》与《竹取物语》对比研究的热潮。这不仅因为两位“竹子姑娘”拥有相同的竹中异常出生的神奇光环,还因为两则故事中有相似度极高的五公子求婚难题情节设置。百田弥荣子在《关于竹取物语形成的考察》中以对比表的形式清晰、详细地列出了两则故事的求婚部分内容,包括求婚者名头或身份、所出难题、难题物品的特征、最终入手的物品、入手的经过、姑娘的行为、假货被识破后的结果,结合其他部分可得出两则故事“竹子姑娘出现以前的故事,以及结尾辉夜姬升天部分除外,中间部分基本一致。”的结论。
2 中日“神奇出生”传说与“竹子姑娘”故事传承
在中日两国的民俗文化传承过程中出现了许多神奇出生的传说和故事,这些故事以文字的方式记录、流传下来,衍生了众多以“神奇出生”为主题的作品。以汉代纬书为例,其中记录了十九个神奇出生的神话主角,他们中有氏族始祖、远古英雄帝王、开国君主、圣贤人士等。《诗经·商颂》中记载商契的出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茫茫。”《河图稽命征》称:“附宝见大电绕北斗权星,照耀郊野,感而生黄帝于青邱。”《史记·高祖本纪》中载汉高祖刘邦的出生:“父曰太公,母曰刘媪。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汪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隧产高祖。”古代文献中也有关于“竹中出生”相关的故事。南朝宋刘敬叔《异苑》“建安有筼筜竹,节中有人,长尺许,头足皆具。”《华阳国志》卷四《南中志》载:“有竹王者,兴于遯水。有一女子浣于水滨,有三节大竹流入女子足间,推之不肯去。闻有儿声,取持归破之,得一男儿。长养,有才武,遂雄夷濮。氏以竹为姓。”
日本的物语、昔话中关于“神奇出生”母题的作品,比较有代表性的是《桃太郎》及《瓜子姑娘》。“老爷爷一边说着,把桃子放在两只手上,正左瞅瞅右看看,突然桃子从中间劈开成两瓣,从里面传出‘哇哇’的大哭声,一个可爱的男孩子从里面迸出来了。……于是,因为他是从桃子中生出来的,给他取名叫桃太郎。”“那样说着,就准备把瓜劈开,只听那瓜“咔咔”作响裂开了,生出来一个可爱的女孩子,老爷爷老奶奶都高兴得不得了,给她取名叫瓜子姑娘。”《斑竹姑娘》是在金沙江流域流传的故事,经田海燕收集整理编入《金玉凤凰》故事集中才被更多的人所了解。《金玉凤凰》最早于1957年出版,收有12个故事,到1961年的版本时增加到41个故事,随后由于中国国内特殊政治时期,《金玉凤凰》及其编纂者都被波及,直到1980年才重版了1961年本,命名为《金玉凤凰1》,1983年刍燕在田海燕所收集的资料基础上继续编纂了《金玉凤凰2》,收录了新的故事,《斑竹姑娘》自然未列入其中。随后,从1992年至今出现了一些合集、简装本、插图本,多以1980年及1983年版本为基础。虽然《斑竹姑娘》的故事近年被收入中国小学语文A版四年级上册教材中,但其作为民间故事只在局域范围内流传且影响不大,作为文学作品在中国民众认知度也不高。反而在20世纪60年代吸引了日本民间文化研究学者的目光,先是由伊藤清司及百田荣弥子共同发表了《金玉凤凰》日文译文,1977年君岛久子以《チベットのものいう鳥》为书名将《金玉凤凰》故事集翻译成日文,其中收录了《竹娘》(《斑竹姑娘》)的故事。相比其自身的民俗及文学价值,其作为《竹取物语》研究及中日文学、民俗文化对比研究的素材的意义更为重要。
辉夜姬的故事在流传过程中曾有过《竹取翁物语》、《辉夜姬物语》等版本,从平安时代流传至今,发展为独立的故事文本——《竹取物语》,《竹取物语》现存有图版、解说、绘卷、奈良绘本等各种珍贵古本资料,也有现代文版本,它是日本古典文学教材必收的篇目,被翻译成各种语言,也是外国人了解日本文学及文化的经典文本。即使在现代,以《竹取物语》及《辉夜姬》为题的各类绘本、动漫、电影等作品不胜枚举,辉夜姬是日本人在孩童时期就已熟知的形象,在日本几乎家喻户晓。由于《竹取物语》中“富士之烟”篇章
中有关于富士山来历的传说,辉夜姬的故事在日本富士市广为流传;在日本有以“辉夜姬”命名的人工卫星、高速巴士;1929年古关裕而以《竹取物语》为名所作的管弦乐舞曲在英国伦敦作曲大赛中获奖,1933年日本作曲家贵志康一作《竹取物语》钢琴曲;继1987年电影《竹取物语》之后,2013年11月23日根据《竹取物语》原作改编、由高畑勲监督制作的动漫作品《辉夜姬物语》(《かぐや姫の物語》)公映,辉夜姬的故事在现代社会的影响可见一斑。
3 “竹子姑娘”艺术形象与文学文本语言对比
勃兰兑斯在《十九世纪文学主流》中说:“我们观察一切事物,有三种方式——实际的、理论的和审美的。一个人若从实际的观点来看一座森林,他就要问这森林是否有益于这地区的健康,或是森林主人怎样计算薪材的价值;一个植物学者从理论的观点来看,便要进行有关植物生命的科学研究;一个人若是除了森林的外观没有别的思想,从审美的或艺术的观点来看,就要问它作为风景的一部分其效果如何。”《竹取物语》的女主人公辉夜姬作为“世上最美的女人、拒绝人间最高权力者皇帝、最终奔月而去”的这一形象,被众多后续的物语所继承。……可称为辉夜姬“后裔”的故事人物不胜枚举。甚至出现了“辉夜姬性”这一术语、后世的文学作品能达到如此影响力的物语就只有《源氏物语》了吧。……可以说到如今辉夜姬和她的故事依然俘获着日本人的心。抛开作品的时代背景、政治因素,从文学审美的角度来看,《竹取物语》在作品艺术性上所达到的高度是《斑竹姑娘》难以企及的,尤其是辉夜姬这一经典艺术形象的塑造,这都与《竹取物语》风格独特的文本语言有直接关联。
首先从文本语言的形象性来看。形象化的语言,能让读者从抽象的文字中得到如临其境的审美感受。两位“竹子姑娘”均是出生于竹中,拥有美貌与智慧的少女。关于其出生的细节与美貌,《斑竹姑娘》中描述为“竹筒里竟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女的象牝鹿一样美
丽……女的唱歌像百灵鸟那么清脆而又迷人……”“忽然听到银铃般的姑娘笑声”,《竹取物语》中则说“从竹筒中发出耀眼的光芒……里面蹲着个三寸也就是10厘米大小的可爱的小姑娘。”“要说起这位姑娘动人的容貌……家中仿佛环绕着光芒。”。“三寸”与“10厘米”是形象而又具体地描述出辉夜姬的“小巧琳珑”,而一个动词“蹲”看似轻描淡写,悄然为读者设立了一个自上而下的观察视角,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描绘出窥探竹中景象的画面,传神地表现出了竹中女孩初生婴儿般的“娇”与“弱”,辉夜姬刚从竹中出来时的娇小形象跃然纸上,让人不禁心生怜爱之情。《竹取物语》中多次用“光”来隐喻辉夜姬的美,“美丽的容貌”与“耀眼的光芒”都是用眼睛来感知,“美丽”是感性、主观的表现,“光芒”则是物理现象,用“光芒”来表现辉夜姬出众的美貌,巧妙而又形象。
其次看文本语言的隐喻性。《斑竹姑娘》与《竹取物语》中两位“竹子姑娘”巧妙、智慧地用难题拒绝了五位贵公子的求婚,在求婚者数量、身份、难题物品、寻找物品经过以及最后的结局均大致相同,但《竹取物语》以转喻的手法,巧妙地将求婚者的名字、物品等与其行为结合起来,为读者提供新的体验,提升了作品的艺术高度。如借石作皇子丢掉假钵(发音HACHI)的行为比喻他丢掉了廉耻(发音HAJI)心,来讽刺他的厚脸皮;以车持国皇子因假玉珠(发音TAMA)而躲起来的行为嘲讽他丢了魂(发音TAMA)的可笑;以阿部(发音ABE)右大臣的名字的发音及大纳言事件中的传言来讽刺他们诡计难成;用中纳言所寻找的贝(发音KAI)转喻其临死前收到辉夜姬的回信认为辛苦是有价值(发音KAI)的,这些语言使文本超越了文本所描述的事件本身,为文本赋予了深刻的艺术意义。
最后,从文本语言的内涵性与蕴藉性来看。描述贵公子为“竹子姑娘”的美貌所倾倒时,《斑竹姑娘》中的描述为:“斑竹姑娘鲜花一般的笑容,惊得他们都吐着舌头,像狗一样直流馋涎,半天也缩不回去。”《竹取物语》中则描述为:“……无论是十一、十二月飞雪结冰的苦寒时节,是六月的酷暑之日,还是电闪雷鸣的时刻,仍殷勤地跑来。”前者的语言贴近民间文化,拉近与读者的距离,但难免有献媚、低俗之嫌,失去了文学文本的美
感。在《斑竹姑娘》中,虽然“朗巴和妈妈……认为她是天女下凡……”,但除了其奇异的竹中出生环节,后面的难题智斗五公子求婚环节她是“大大方方地走来”“她安详地笑着叫她放心”,故事文本中以平实的语言将她描述为勤劳、勇敢、善良的少女形象,而辉夜姬则被塑造为连“家人也难轻易见着”贵族女性形象,对求婚者及皇帝的冷淡态度更衬托出其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竹取物语》中辉夜姬羽衣升天前写给皇帝的和歌“归去之时,羽衣轻着身,慕君之思深无奈。”与“富士之烟”部分皇帝所作和歌“不见之缘,悲泪满衣襟,不死灵药又何用。”相呼应,使读者感受到辉夜姬身份使然背后的无奈与不舍,写出了皇帝相思之痛,将现实与理想、幻灭与永生和谐地融合在作品中,使故事文本更含蓄、富有韵味。
4 结语
基于以上论述,我们可以看到:“神奇出生”甚至“竹中出生”对于中日两国文学作品来说都不是新奇的主题,都具有孕育与滋养“竹子姑娘”类型故事的文学土壤与人文环境,从文学接受的角度来看,两国民众及读者对此类文学体裁接受度较高。然而这两部在情节上高度相似、在民间文化研究中存在故事原型起源之争的传说,无论是从文学文本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还是从民俗文化传播的范围,还是从在现代社会的传承及所受关注度来看都相去甚远。《竹取物语》在日本文学史上的经典性、代表性、开创性,辉夜姬艺术形象在日本文学、日本民俗文化中的地位是《斑竹姑娘》难以企及的,这与《竹取物语》文本语言的生动性、隐喻性、内涵型与蕴藉性不无关系。因此,通过《竹取物语》艺术形象塑造的成功例子,我们可以明白:民间文学及民俗文化在传播、传承过程中除了受地域文化等因素影响外,作为其传播载体的文本在塑造人物形象、决定故事受众等方面也会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民间文学文本及人物形象的艺术性在民俗文化传播中的作用值得重新审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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